179、番外
宿离从未去多想, 与玄听日复一日过着在外人看来堪称枯燥的生活。他热爱锻造,以前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可以一两个月不与人讲话,自从玄听来了兵器库, 他在锻造之余也与玄听主动说着话, 这总会让他偶尔想起幼年时在山林里流浪的日子, 小妖惧怕他,大妖不与他讲话, 一个人流浪了好些年, 直到遇到惊鹤才结束孑然一身的生活。
“玄听, 我做过一个梦。”宿离靠在剑台边, 从乾坤袋里拿出好些瓜果, 与玄听分着吃,“梦里有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,一直在与我说着话……”
他拿着一个瓜果塞进玄听的嘴里, “还喂我吃东西。”
玄听嚼着果肉,回道:“那他一定是个好人。”
宿离偏头笑着看他:“你这么确定啊?”
玄听稍稍一顿:“他是坏人吗?”
宿离从幼年时便会断断续续做着复杂的梦,后来他长大知道那是与凤凰涅槃有关的梦, 所有的经历皆有可能是他转生带来的记忆与传承,但混乱记忆中, 总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他畅游八荒, 上山入海, 去过很多地方。
他与惊鹤建立凤凰神山后, 偶尔会到人间走走, 可梦里那些地方却找不到任何踪迹, 唯独某次惊鹤外出归来,与他说到一处秘境,他才明白物是人非, 梦里那些记忆随着世间更迭,或成了远古的秘境,又或埋藏于地底深海。
随着年纪渐长,他做的梦也多起来。
梦里模糊的记忆一片片地串联起来,有些断续的记忆有了后续,再后来他听到冥冥之中的声音,那声音偶尔带着笑,裹挟在层层风声中为他讲着风林山海,藏不住温柔与纵容。后来他见到浪涛汹涌,面前龙角隐隐晃过,龙踩在巨浪之上,身姿矫勇。
再后来风雨掠过,惊雷涌现,梧桐枯死,他小心翼翼收走了龙魂,仰头见玄雷翻涌。
宿离明白了一件事,他的神魂里藏着一道天地不知的龙魂,从此他向往各地秘境,让凤凰神山诸多妖修四处找寻,为了寻找记忆中枯死的梧桐树,以及那底下自远古的埋骨之地。
铸剑亦铸魂,融骨亦再生。
宿离回过神,看着面前与记忆中越来越像的脸,笑了笑道:“他是好人,是养大我的人。”
玄听不解:“是惊鹤吗?”
宿离又塞了一个瓜果,笑道:“不是,你再猜猜?”
玄听猜不出来,他将凤凰神山内认识的人都念了一遍,可皆受到剑主的否认。
他明明听说他家剑主自小孤苦,养大他的人是惊鹤,怎么还有另一个人?
这个谜题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解开,可年幼的玄听的心里却记住了这么一个人。兵器库里有诸多神兵,随着时间长久,也有其他的兵器长出了灵智,玄听是剑灵,与生俱来能听懂剑之间的语言,那些嗡嗡的剑鸣听在耳里便是一句接一句的话,它们会每天为剑主争论,譬如今天剑主给五十一擦了刀身,又譬如七十九被剑主带出了门……
玄听没加入他们的讨论,偶尔他给兵器们擦拭剑身,兵器们还会给他说谢谢。
可时间久了,他便发现这兵器库里几乎每一件兵器都在器身上镌刻了姓名,那是剑主亲手所刻,所有人都有,唯独他一人没有。
兵器们偶尔会讨论到他,有的羡慕他能幻化成灵,有的羡慕他剑主的本命剑……但玄听却羡慕他们,因为他们的器身有字。
玄听平时默不作声,却在兵器库内当着所有兵器的面向剑主讨要了刻字,剑主没给他,反倒同意他冠姓,至此他的名字变成了离玄听。
时间眨眼过去,离玄听也从孩童渐渐长成少年,他手中的剑鞘也随着他长大而渐渐变换,隐约能见剑鞘上喧嚣未散的剑气。宿离教他学剑也从普通的小木剑,变成了重则千钧的剑器,每日晨起两人一同在院子里挥剑,彼此都没交流,只能听到破空的剑声。
宿离每每练剑前都会问玄听:“今日要挥几次?”
“五千。”离玄听蹲完马步,“我今天能挥五千。”
宿离痴迷剑道,他没有老师,学剑一门全靠自己悟,幼时在山间以树枝为器,遇到惊鹤后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剑器。刚开始的凤凰神山没有擅剑的妖修,与剑有关的典籍都是惊鹤从各方小妖那要来的,见他喜欢,便全给他丢藏书库内。
他也是在那时候开始学剑,走过弯路,磕磕绊绊到最后悟出了自己的剑道。
小时候他基础不好,刚开始学剑道又吃过没练剑的亏,所以他教离玄听学剑,也不忘给他打基础,他挥剑万次,玄听便要挥剑千次。
这样的习惯一养五六年,后来他挥剑万次,玄听也跟着万次。
练剑完了,两人就会躺在梧桐树底下,旁边有一清池,风过时总能卷起层层波纹。
宿离挥完万次就休息,拿着书窝在树边看,但离玄听会继续学剑,学剑招,学阵法。
“阿离,下一招练什么?阿离?”
离玄听稍稍回头,抬步往前走去便见稍稍侧身倚在树边睡觉的宿离。
周围还乱七八糟放着剑谱,少年歪着头睡,风过时吹得他长发飘扬。
离玄听一下就止住步伐,他小心翼翼地在少年的旁边坐着,又问:“阿离,今日还要去前山,你……睡着了吗?”
他话音刚落,旁侧的少年顺势地挪了个位置,稳稳地躺在他的腿上。
离玄听稍稍一怔,感受到身上的重量,少年阖目而躺,眼皮隐隐颤着,显然是没有入睡。
少年闭着眼,“惊鹤要是来,你就跟他说我练剑太困,睡了。”
离玄听注意力却落在宿离的脸上,多年相处,他早就对这张脸无比熟悉,甚至每次深夜同枕时他侧躺着,抬眼便会见剑主漂亮精致的侧脸,就好似很久很久以前,他也曾与他共枕,也曾侧目看着他的脸。
少年闭眼的时候,会将妖瞳中那丝凛冽藏住,整张脸乖顺无害,像是利剑入鞘,藏锋而眠。
后山的风很大,风吹过时带起了宿离的发丝,刚好不好落在他的脸上。离玄听目光一怔,稍稍抬手去拂开他脸上的发,微冷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宿离的脸,一种别样的感觉骤然升起。
离玄听忽地觉得四周都安静下来,风声停了,他却莫名变得紧张。
几乎是控制不住,他的指尖点在宿黎的眉间,轻轻往眼角的位置滑动,少年的睫毛很长,发丝贴面,如墨般的睫毛动了动。
离玄听知道,那眼皮底下,藏着一双凛冽的眼睛。忽然间,眼睫颤着更厉害,眉眼微弯,少年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“痒。”宿离道。
离玄听不禁收回手,心里那种感觉更甚,更有一种被当面撞破的无措感,他解释道:“头发……”
宿离仍然闭着眼,对此好似习以为常,又好似一点也不在意。
只是他稍稍挪了个位置,面向离玄听侧躺着,稍稍打了哈欠:“我睡一会。”
这个距离,让两人彼此的距离更近了。
离玄听一低头,便能看到枕着他腿的宿离。
他的剑主睡觉喜欢侧着身,缩手缩脚,一点不像是个大人。
一阵风掠过,吹得梧桐树沙沙地响,树叶落在两人身上。
离玄听的手几乎是在瞬间就抬了起来,到跟前又变得小心翼翼,这次他理所应当地碰到了宿离的脸,他顺着脸颊往下,指间滑过他的脸侧,有种道不明的颤意,最后他从少年的颈间拿走了树叶。
那是少年时离玄听第一次心动,他不懂这种感觉,只是莫名地就想离宿离更近一些。
凤凰神山很大,但宿离经常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。
不去兵器库的时候,两人更多的时间是留在梧桐树边,或是练剑,或是看典籍。梧桐树上有好几个树屋,那是凤凰神山建立之初,惊鹤给凤凰建的栖身之所。若说兵器库可席地而睡,周围宽广,那到了书屋便是狭小。
在离玄听还小的时候,宿离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,平日睡觉自然也是一起。
后来离玄听长成少年,原本合适的树屋挤下两个少年人,还算可以,就是翻身困难。宿离与离玄听说过这个问题,说是周围还有别的树屋,若是嫌挤,可以到旁侧的树屋睡。
但说过归说过,到头来两人还是挤在一起睡。
睡觉时规规矩矩地躺着,但离玄听总要去牵着宿离的手。
有一次,宿离问:“你牵着干甚,我又不会跑。小时候睡觉胆小牵着,怎么长大更胆小了?”
离玄听过了一会:“没胆小,我只是习惯了。”
他小的时候,喜欢牵着宿离的手指,悄悄地牵,五指合住就能握住他的尾指。渐渐长大,手掌变宽,他能牵住更多的手指,直至现在,他能握住剑主的手。
树屋狭小,宿离又喜欢侧身睡。
离玄听从一开始牵着人手,到后来只能抬手放在宿离的臂膀上,偶尔宿离与他面对面睡,屈身侧睡,头喜欢抵在他身上,呼吸之间,热气全喷在他的颈侧。
离玄听长得很快,后来他比宿离高了,他的手便从臂膀上移开,变成了宿离独一无二的靠枕,他不再局限于只牵剑主的手,而是轻而易举就能将人揽在怀里。
凤凰神山的日子惬意又快乐,神山内的妖修们喜欢聚会玩闹,从凡间学来的游戏总要在神山内玩个三两次。有一次从人族修士那学来一个剑令捉迷藏,整个山林都成了妖修们的游乐之地,连着惊鹤九尾狐等大妖都加入了这个游戏,分成两拨人,谁也不能动用灵力,先找齐人就是哪方获胜。
宿离是藏方,离玄听却抽到了捉方。
其他妖修都不允许用灵力藏或找人,纯粹的游戏持续到隔日天明,找到最后只剩下凤凰神山的山主没找到。藏方的妖修们吆喝着,满山遍野喊着让凤凰大人别出来,找到最后捉方的妖修只好投降。
可游戏结束,他们却又找不到凤凰了,估计是藏太深,没听到他们的声音。
离玄听与宿离神魂相接,无关灵力,几乎他一闭眼,就能知道剑主在哪个方向,在所有人都在找人的时候,他一人顺着识海中的方向找去,最后在深山内一处石头缝里找到熟睡的宿离。
宿离缩成一团,似乎是等困了,就干脆打了个盹。
离玄听见到他的模样,脑中忽地掠过一个画面,眼前人好似一只脆弱的小鸟,等着他去解救。
悬崖峭壁,脆弱的小鸟发出虚弱的求救声。
他不知道为何有这样的想法,只是心忍不住颤了几下,有种又酸又涩的感觉。
“来啦?”宿离忽地出声。
离玄听回过神来,“他们都在找你。”
宿离:“你们好弱,这么久都没找到。”
离玄听却问:“你困了吗?”
宿离应道:“等困了,这里躲着不舒服,腿酸。”
离玄听伸手扶着他出来,而后借着落脚处微微屈身,“上来,我背你。”
宿离微微一怔,而后手落在玄听背上,“真的背我?”
回答他的是离玄听的行动,稍一用力就轻轻松松地把宿离背在身上,身轻如燕从石壁上下来,走在安静的林间。
“好久以前,我飞累了,有人就让我站在他的头上。”宿离突然道。
离玄听一顿,几乎是共情的,他忽地能想象小鸟站在他头上的境况,哪怕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。
“然后好久好久以后,我腿酸了,有人愿意背我。”宿离声音弱了几分,“你太好了。”
宿离贴在他耳边,一边夸着他,一边又说着藏的时候与山上的鸟雀说话,知道哪处有一凉泉,之后打算跟离玄听一起去。
说着说着,声音小了。
离玄听走得很慢,到最后背上人呼吸平稳,他心平如镜。
这条路很短,他却想走更长一点,最好长长久久,永远都走不到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