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:我所隐瞒的
“怎么了?”莫惟明又伸出头。
“竟然有盥洗室。”
“你家难道……哦,还真没有。”
可真气人。虽然空间非常有限,转个身都困难,但镜子、洗漱台、抽水马桶、淋浴器一应俱全。甚至还有个浴缸,只是很小,成年人是绝对无法展开身子的,只能蜷着坐在里面。
算了,还是瞅一眼其他房间吧。
进别人卧室好像不太礼貌,但既然莫惟明说可以,那应该不算冒犯。她最好奇的是自己上次没去看的房间。门是虚掩着的,她推开门走进去,借客厅的光扫了一眼。这间屋子倒是比自己的卧室还要小,不过只摆了一个衣柜,和一张床。那衣柜和自己屋的一样,可能是房东配的,反正塞不下几件衣服。床铺得整齐,一丝褶皱也没有,让人疑心它的主人是不是上过军校才保留这种习惯。但整套床上用品都是纯白色,简直像医院的病床,让她看了生出一丝不适来。屋里没有窗户,不好通风,感觉采暖会不方便。
另一间屋子就在旁边。上一任租户拿它当收藏室,里面曾有很多展示架,她有点好奇现在的样子。当时,现场的血迹不好清洗,也不知道是谁来处理的。
一声猝不及防的尖叫让莫惟明一阵心悸。
莫惟明冲出厨房时,梧惠已经坐到地上。房间门开着,灯还没来得及点亮,不知她到底是看到了什么。但她面容僵硬,残留着上一秒的惊恐。他跑过去将她扶起来,撞倒了椅子。捏着她瘦弱的手臂,莫惟明感到她紧绷的皮肉在微微颤抖。
“怎么了?”他问,“你看到什么?”
“有人?”不知道是否受情绪影响,她声音的尾调有点像问句。
莫惟明上前拉了灯绳,房间一下子明亮起来。梧惠的情绪略稳定些了,但她还是有点惊讶。房间里的布局和她上次来时完全不同,壁纸都换了一面——这和房东骗她入住时的手段颇为相似。但为了省钱,只贴了一面。其他地方的壁纸已经褪色,不论之前是什么样的,现在都是一种浅淡的褐色,只有在家具长期遮挡的地方才能看出曾经的花纹。溅过血迹的这面墙显然是不同的,崭新的质感让整个空间看上去都比客厅敞亮。
而后莫惟明第一时间去检查了窗户。窗帘是拉上的,没有一点挪动的痕迹。他特意换成深灰色,即便是正午也密不透光。窗户牢牢地锁着,他伸手在上面反复摸索,再三确认它没有一点缝隙。
“没有进贼。”
“不是贼,”梧惠站在门口比划着,“是一个、一个,影子?影子吧。”
“……什么样的影子?”这描述太模糊了。
“虽然我开门的时候,里面黑漆漆的,可是——还是能看到一个轮廓。”
“在黑暗里,你也看到黑影?”
“对。我知道这可能很难理解……但是,其实已经是第二次见了。”
“第二次?”莫惟明侧过头。
“第一次已经是三个月前了。那时候,是在医院。”
梧惠面色凝重,完全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。她的脸上仍没什么血色,或许还没缓过劲来。于是莫惟明选择相信她,耐心听她说下去。
在她的描述中,这两次的黑影都有种相似的性质。那种黑影即便在黑暗中,也能让梧惠“看”清楚。确切地说,是感知到它们“存在”,并以某种形式让她察觉。两次,它们都是一晃而过,速度很快。她第一次看到时,其实已经告诉了莫惟明,但他好像只当是术后的正常现象,没有给出足够程度的重视。
“等我一下。”
莫惟明转身出去,梧惠站在原地没敢动。但即便是离开这么一小会,她仍有种强烈的不安。莫惟明拿来一支很小的手电,不由分说上手掰她的左眼,灯柱猛地打上去。梧惠本能地退缩一步,他直追上来。在灯光的刺激下,眼睛很快溢出眼泪。
“看天花板。对光反射正常,泪腺功能正常,无瘢痕,无水肿,无异物。”
他收了手电的灯,梧惠用力闭上眼,一大团光斑在眼皮里十分闪耀。
“你干什么……”
“你下次可以留意一下,是不是只有左眼能看到那个影子。”
“还下次?不是,等一下……我眼睛到底有什么问题?”
莫惟明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沉默半晌,说了句,“先吃饭吧”。
小方桌摆满了盘子。一盘白灼虾,不到十来只,每只都挺瘦弱。不过旁边的醋碟调得咸甜适中,让虾肉十分可口。一盘酱牛肉,薄厚均匀,让人怀疑是不是拿尺子量着切的。蘸料另调了一碟,加了香油,味道略有不同,很讲究。素菜是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,水芹菜拌木耳,红黄绿黑凑得齐全。
但梧惠能有什么胃口呢?她已愈发笃定,莫惟明有事瞒着她,而且事关自己的健康。她拿着筷子干坐着,只有莫惟明跟个没事人一样。
“怎么,没你喜欢的?”
“……也不是。”梧惠抬眼看他,“你知道我喜欢什么?”
“筒子骨炖豆腐汤。我看你挺能喝的,恢复期怕跑厕所,能多泡两碗大米饭。鲫鱼豆腐汤好像也可以,就是你抱怨挑刺麻烦。咸蛋黄或者蟹黄豆腐汤你也买账,我怀疑你就是好汤里那口嫩豆腐。老豆腐你还嫌豆子味太重。”
“……”
那不行。不沾荤腥的嫩豆腐没有灵魂。
梧惠不说话,倒确实被他说中了。可确实很好喝啊?再撒点做作的小葱花,就算飞过一只苍蝇也得给它迷晕了。此时她看着莫惟明熟练地用两条筷子那么一摆弄,一只小虾很快就被扒得精光。橙红色的虾壳连头躺在桌边,看上去还十分完整,再扔回盘子里也能蒙混过关。外科手术大夫的手法之灵活,让梧惠怀疑,他是不是掏个人也能若无其事地瞒天过海,把阎王爷都给骗过去。
莫惟明发现她的视线久久没从自己的筷子尖移开。他有些犹豫地夹起剥好的虾仁,迟疑地挪到她的碗边。
“不、不是。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
莫惟明怀疑地看着她,又迟疑地将筷子挪回自己的碗。
“对了,你……你哪儿存这么多菜的?我见你回来的时候手里没拿这么多东西。而且你上下班这么紧张,没法折回来专门拿一趟篮子吧?”
莫惟明将虾仁塞到嘴里,用筷子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柜子。梧惠伸手摸了一下柜面,冰冰凉凉的,比一般冬天室内的木制品还要冷。
“原来这是冰柜。我就说,怎么觉得凉飕飕的。对了,我就是”
“既然上一个租户留下来了,不用白不用。虽然这个天气,把菜肉放到露台保管也可以,但防不住鼠鸟虫什么的。”
梧惠伸手好奇地掀开冰柜的盖子。
“别动。”
莫惟明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。
“不、不好意思。”
梧惠缩回手来,动作拘谨。她大概意识到这确实不太礼貌,就像擅自翻别人家的橱窗、衣柜似的。不过这年头冰柜实在是个稀罕物件,一般人多少会有些好奇。当她坐端后,莫惟明的眼神才柔和下来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但他常有的笑意好像确实消失了一瞬。
吃过饭,莫惟明将碗筷端到厨房的工夫,梧惠又站到了那收藏室的门口。之前这里摆了很多开放式展柜,但现在被撤走许多,于是整个房间显得空荡荡的。靠里的位置有两个较高的展柜,没有移走,上面摆了些莫惟明自己的东西。再往里堆了一些杂物,盖了一张巨大的防尘布,不知是谁的东西。布的一角露出金属的小保险柜,那个倒确定是上任租客留下的。
莫惟明走到梧惠旁边。她转过身,抱着手臂,什么都没说,但质问已经写到脸上。话题确实逃避不下去了。他倒也坦诚,明明白白地说:
“你的眼睛,其实做过一个非常复杂的手术。它不是磕碰引起的瘀血那么简单。”
“非常复杂?”
“我尽量按照你能理解的方式解释。总之,你的左眼受到严重的伤害,于是我不得不将它替换了一部分。至于是哪部分组织,解释起来有些麻烦,你只要知道它们确实已经与之前不同了。你不是封建迷信的人,许多事我说出来倒也简单。你知道吗?人的大脑其实认识不到眼睛的存在。你那时的破损程度,继续恶化下去,会因为感染让大脑判断为异物入侵。到那个时候,你的身体就会攻击你的眼睛,把它当外来物杀死,让它彻底失明……甚至会威胁你健康的眼睛。但你放心,它现在基本完全修复,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视觉功能,也不会干涉到右眼的健康。只是,嗯……”
医学方面的东西,梧惠听不太懂,许多部分还是云里雾里的。但她多少还是把核心部分听明白了,整个人显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激动。
“你、你这件事,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允许吧?!我知道你那时候问不了我,但,院方是不是也不知道这回事?否则这一套流程下来的费用……我怎么可能承担得起!”
“你真的很聪明。”莫惟明上下审视她,“这些事我确实没有对任何人提,因为整套治疗过程都是不合规的。这个方案,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七十,赌的成分很大。你不是觉得我好像亏欠你似的,才做那么多吗?是的,没错,我亏欠你——我对你隐瞒了这场手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