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三十八回:逐机应变
就在此时,一阵巨响打断了他们。靠近东方的天空中爆开一阵红黑色的光团,黑暗的部分比夜空还要深邃。光团缓慢地扩散,带着一些荧光蓝的粉尘,与它相连柱状的垂直光柱正缓缓下降,像是喷薄的泉眼逐渐衰弱。他们暂时无法评估自己距那里有多遥远。
“看来他们做到了,”施无弃说,“无庸蓝的结界被破除了。”
“啊……看上去的确是这样。”温酒摊开手,继续说,“与陶姑娘不同,我确实是受到蓝的委托才出现在这里。我无法阻止那两位朋友,却又答应了委托,那么只能选择在这里对你们横加阻拦了。当然,我也不会愚蠢到与你们所有人为敌。”
极月君转头看向寒觞和问萤。即便他的眼睛被黑幕遮掩,两人仍能感觉到一种名为“视线”的东西。他就像是在说,倘若二位允许,所有人联手强攻来击溃他,未尝不可。但……
倒也没有走到那么决绝的地步。至少寒觞没有。
“不想让重视的家人陷入危险的境地,便出此下策,你啊,真是不坦诚。”
“……”
面对皎沫的发言,温酒却陷入短暂的沉默。她说中了什么?几人望着她,隐隐觉得她知道了什么秘密。皎沫接着说:
“你自始至终都不打算告诉他们你离开的真相。但独自背负起这一切,就是好的吗?我在一人行动的时候,机缘巧合下,与一位龙族朋友一并调查了十年前的事。经过一段时间的走访、收集证据、推演,终于能将当年的事复盘。你有勇气,让我说出来吗?”
聆鹓暗想,所谓的龙族朋友,一定就是归海氏吧。她认真观察着温酒的表情,此人明面上看着没什么心绪的起伏,但也不说话,视线也没有放在任何一人的身上。空气安静了好一阵子,远远只听到那结界破裂的区域传来没有节奏的、时强时弱的嗡鸣。良久,他重新笑起来,微微点头。
“好啊,那我就听听吧,听听你与你的龙族朋友查出了什么,有多还原当时的真相。反正这么做,也只会拖延你们的时间。”
“所以我还是尽可能简练地……”
“不用了。”寒觞打断了皎沫。
“……诶?”
寒觞竟然这样说了。
“若说完全不感兴趣,自是不可能的。但是,结界已被破解,无庸蓝定然有所察觉,可那里只有谢辙和凛天师二人,在未知的情况下定是危机四伏。那边更需要我们不是吗?”
问萤随即点了点头,从她坚毅的脸上看得出对寒觞的支持。聆鹓不禁有点佩服。假若说换到她身上,自己很可能会因此动摇的。大概她最终也会选择暂时放弃吧,毕竟因为一己私欲,在这里平白浪费时间,无非是增加同伴遇险的可能性罢了。但寒觞是如此果决,她相信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。
“我明白了,”皎沫道,“并不急这么一时。”
极月君便说:“那么我来拖延这位朋友吧。我也并不是很放心将重要的人,随我一并带到人间与地狱的夹缝去。我不会太过火的,你们就去往应去的战场罢。”
“拜托你了。”
百骸主立刻率领几人朝着有异云盘旋的地方赶去,聆鹓生怕自己被落下,连忙追上。问萤最后回头看了一眼,温酒静默地站在离极月君不远的地方,手中虚握着那柄翠色的萧笛。如月君站在两人之间,距极月君稍近一些的地方,而极月君盘腿架琴坐在那里。在这广袤的朱色荒漠上,凌乱的脚印簇拥着他们,还有两抔不再泛出火光的余烬。
在赶向结界入口的路上,寒觞这样问了:
“我还是不太明白,如月君是怎么……”
“是我同他做的。”施无弃说,“先前曾试过人类的遗骨,怎样都无法让她复原。在我感到苦恼,并且准备放弃的时候,极月君这样说:“用我的躯体吧。””
“什——”
“我那时立刻便明白了,既然人类与妖怪都不可以,那么六道无常的骨血,或许是可行的。如月君不也作为六道无常行动了很长时间吗?尽管当时我持反对意见,但他仍如此坚持着。对他这样的人来说,一旦决定了某事,定是有着一定这么做的理由。在问清楚后,我便答应了这个可怕的建议,并亲手将他的双腿砍下。即便是六道无常,这样程度的损伤仍花了他不少时间才得以修复。”
在这个过程中,又牺牲了多少人类的寿命……兴许他们认为,比起修缮如月君的形体,这可以是微不足道的。大概。
聆鹓小心地问:“他、他是怎么说的?”
“……就把话说在前头吧。”施无弃的语调变了些,“兴许你们还记得,前几天我曾说有人为我提供了这里的情报。那人正是朽月君。他是地狱火的化身,就连心脏也是永劫不灭的业火红莲。所以对于无庸蓝做了什么,在那夹缝里又发生了什么,他知道得一清二楚,甚至有可能参与了妄语的行动。但我们仍无法判断他的立场,因为他将相关的情报提供给我,却不说自己的目的。他引燃香炉,让我见证了今日幻影的一角——所以我对几位的出现有所准备。我当时也能判断出,那并非他的障眼法,而确乎是法器的启示。而不出意外,他也会在今天出现在这场战斗之中。我并不知道他的立场。兴许只是观战,也可能另有图谋。”
“……竟是这样一回事。真难办,这麻烦的家伙若是在场,还不知会发生什么。我们的准备不知是否充分。不过,这与极月君和如月君有什么关系?”寒觞追问道。
“我们都知道那是个麻烦的家伙。而在朽月君找上门之前,极月君便先找到我。他告诉我一件重要的情报:朽月君有可能要为黄泉十二月引进他能控制的人。虽然这是朽月君自己所言,但我们确实……不太认为他只是说说。与普通的引荐不同,他若是拉拢了麻烦的人,再结合殁影阁强大的情报力量,“十二月”能多大程度以正常状态运行,便是未知数。”
“所以——极月君不希望六道无常再减员么?”皎沫问。
这话或许由她问是最合适的,因为他们都知道,露隐雪见已经离开了霜月君的位置,清和残花·卯月君也已经死去。更不用提闲置至今的叶月君、凉月君的位子。倘若奈落至底之主认定,如月君已经失去作为六道无常的身份,那么对人手的需求便更严重。实际上仅从能够行动的标准来判断,如月君已经不具备走无常的资格。在肉体内残存的魂魄完全散尽后,便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牵住黄泉铃了。极月君起初编撰了一段旋律,将黄泉铃与她的肉身相互联结。如果这副躯体还不能实现定义上的“复原”,就真的无力回天了。
“……这太残忍了。”
聆鹓这样说。
直接说出近乎“真相”的心声是需要勇气的。其实从唤魂失败的那个夜里开始,他们几乎都已经默默接受了如月君已经“死去”的信息。确实,那之后再做什么事,都像是自欺欺人。即便是与那具身体的主人朝夕相处多年的百骸主,也即将做出放弃的决定。而以这种近乎“不择手段”的方式确保如月君的“存在”,尤其如今还追加了不被“替代”的需求,已经不是自欺欺人能够一言以蔽之的行为。
不如说,后者才是将一切不得不延续的最终理由。
即便许多地方的人们对遗体都十分尊重,葬礼无比盛大,灵柩无比贵重,死去的人们便是死去了,肉体只能回归自然。除了寄宿了生者的思念之外,它已经不具备对生者的价值,只是曾经名为某人的、终将腐化归尘的物件。死人不会动,也不会痛,怎样摆弄都不会反抗,也没有发表意见的能力。但他们这么做,从人道的角度上讲,还是……
还是与无庸蓝没有太多区别的样子。
太残忍了。
如此一来,他们便失去了在此对妄语加以指责的立场。甚至可以说,这样带着目的性的行为,比陶逐纯粹的情感驱动更“厚颜无耻”。他们不会否认,甚至不想去辩解自己“迫不得已”的立场。若有谁站出来对此加以指责,想必,至少百骸主和极月君会平静地接受。
最终,寒觞这样说了——
“能做出这般决定,你们也并不容易。”
“倒也没奢求谁来理解就是了。”
说话间,他们已经赶到了结界的入口附近。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、深红的凹陷,比沙漠的颜色还要暗沉。它像一个流沙的漩涡,将周遭的沙粒源源不断地卷入。但沙粒只是绕着它打转,漩涡并没有扩大的迹象。然而这种程度,也足以让人心生恐惧,不敢靠近。
那漩涡深处有什么,他们还没有靠的足够近。但周围飞扬的猩红砂石,夹杂着星星点点的、怪异的郁蓝流光,都耀武扬威似的抵触着外人的靠近。
问萤感慨着:“好强烈的灵场……”
“怎么没见到阿辙他们?”聆鹓焦急地左顾右盼。
“灵流太乱了,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。”寒觞摇了摇头。
的确,他们附近一个人也不曾看到。降魔杵也不在附近,大约被二人带在身上。
皎沫担忧地说:“按理来说,他们不该贸然前往。果然还是……在开启结界的时候跌落进去了吗?”
偶尔有紫色的火花砰地闪烁,还有噼里啪啦的黑色电流蛇一样恣意舞动。那实在是个让人不安的入口,处处充斥着不祥的气息。若是谁无意陷入,都给人没有生还余地的感觉。
“施公子……!”
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,施无弃的身影被那狂乱的漩涡突兀地吞没。